思念是隐隐地痛，尤其是这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刻，忆及孩童时那离别的场景，在多年后的今天，却以更大的伤痛撕绞着我的心……
我出生在甘肃省一个贫困儿偏远的山区，落后的教育条件深深地刺痛着父亲的心，为了让我和妹妹接受更好的教育，他把我们带出了大山举家迁居到遥远的新疆。那年我七岁，我不知道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童年的点滴都遗落在这里了，我将见不到我的亲人，尤其是一直疼爱我的外婆。记得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月高风轻的夜晚，千米的高山和郁葱的大树静得出奇，我的哭声撕心裂肺划破夜空，在山里久久回荡，任亲人怎样劝阻，也遏制不住我倾如雨下的泪水和声嘶力竭的哭喊。我知道，我哭碎了他们的心。
这一别就是十四年。故乡早已成了一张没有底片的旧照片，我没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了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凭记忆来搜寻它。时间，真的可以消磨掉很多东西，虽然我们是那样的不情愿，记忆咀嚼的次数多了，也就渐渐的苍白了，没有什么味道了……而外婆那张慈祥的脸，却是深深的烙印在心底，任岁月变迁也不曾淡去。
面对命运的流离，她总是有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她很少给我们打电话，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也从来都是铿锵有力地嘱托：“你们不要挂念家里，我还矫健着呢，什么毛病都没有！”我知道，这背后有她殷切的希望，也知道，她不是不思念我们，也不是没有眼泪，只是眼泪早已淌干，内心痛苦却再也哭不出来……依稀记得，儿时玩耍的后院有一棵要好几个人张开双臂牵着手才可以抱得住的大核桃树。这些年，气候不好，核桃树也不好好结果，可是每次有家乡人上新疆来，外婆总会捎来一大包包好的核桃仁，还总说孩子吃了补脑，读书就更有劲了……我不知道，那成熟的核桃外婆可曾舍得吃过几颗，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买核桃仁一粒一粒的剥出来？
我知道自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穷人家的孩子，知道生活的苦，明白自己能在宽敞明亮的教室读书是多么不容易，因此，自然也知道自己应该刻苦学习，很幸运，我在班里一直保持在前三名，每次都能拿到“三好学生”。家乡人回去总是在外婆面前羡慕地说：“你有两个好外孙哦，念书好，以后有出息哦，你就享清福了哦。”我知道外婆那时是最欣慰的，她一定晚上乐的睡不着觉。她不指望能享到我们的什么福，只是不想我们再像她一样，像妈妈一样，没有读过几天书，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苦日子。
14年过去啦！2008年7月，我和妹妹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是时候回去看外婆了。我兴致勃勃地给外婆打电话，大声告诉她：“外婆，我考上大学了！我可以回去看你了！”她听后，语气马上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大声呵斥道：“不要回来！”甘肃也是5.12地震受灾区，余震还在时而发生，通往甘肃、四川的道路也是充满荆棘。可我是多么害怕，无情的地震会带给我永远的遗憾……外婆一辈子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在地震中她对自己面临的危险毫不害怕，可却不容我们有一点危险。在外婆的呵斥中，我退却了，只是祈求，我们能够相聚，能够早日相聚。
我和妹妹都考的是内地大学，大二寒假，一切灾难波涛都平静了。我们终于可以踏上回乡的路。时隔十四年，终于能够见到惦念的外婆，终于能够亲近儿时的土地。那些仅存的记忆，一次又一次活跃在脑际，带着我的心早已飞回。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紧接着又坐了十几小时的汽车，还在中途的小店住了一晚，再坐了几个小时已经要退休的老班车，在光秃秃的盘山路爬上爬下，我心里很是害怕，害怕以后想起这颠簸的路，没有勇气再说要回来……几经辗转颠簸，终于抵达大山脚下。舅舅、舅母已经恭候多时，从来没见过的妹妹也都长得水灵水灵的了。从山下到家已经没有办法在坐车，只得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累是很累的，但想想外婆，想想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便坚持了下来。
外婆一定是站在院子里的小坡上望了又望，看了又看，我的外孙现在走到哪儿了呦？年近八旬的她，依旧是那么魁梧，背一点都没有驼，还是印象中的那么高大。见到我们时，干瘦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一边看我，一边笑。眼睛里分明是亮晶晶的，脸上的沟壑却舒展开了，露出灿烂的微笑，高兴得像个孩子。因为她知道这是个高兴的日子，不允许有半点眼泪扫兴。她只说了一句：“我的女孙子回来了？”好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再确认一下。她笑时，往前伸的四颗门牙特别突兀。她为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十四年，又仿佛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亲切而熟悉。
当母亲还不到十岁时，外公就因病去世了，外婆一个女人带四个孩子，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将他们一个个拉扯大。外公是读书人，在当时还是村里的村支书，家境算是不错的。然而，人走茶凉，外公去世后剩外婆一个人也就慢慢没落了……舅舅们都健康地长大，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一件幸运的事了，但是，他们都大字不识，这成为外婆心中永远的痛。我们认真读书，给她满目苍夷的心带去希望，让她忍受怎样的思念之情都可以，只要我们可以过得好。面对生活的困境，她没有怨言，一切都默默承受，仿佛那原本就是和时代、命运并无瓜葛的事，是她一个人的事，也只有她才能承受得起。
我脑海中还依稀记得一点儿时的趣事，我还会说故乡的方言，这使我们毫无隔阂，更加亲近。只是记忆中的故乡是支离破碎的，早已不能够对号入座。仿佛一个人，记得他自己家的门牌号，但那个小家已经摧毁。我用更多的时间和外婆谈心，她对我儿时的小事，记忆犹新，一件件地讲给我听，那样投入，那样乐滋滋。我再告诉她有关母亲的琐事，告诉她我的生活。这样，我们彼此就不会在思念里迷了方向。外婆说，她以后就有想的了，我明白这种想念，只能徒增她的孤独与悲凉。
我回去以后，她都不怎么搭理平日与她最亲近的猫了，她只关心我们吃饱没有，睡得好不好，习惯不习惯……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们身上，似乎其它的都与她无关了。条件虽然艰苦，但是家家都通了电，还都有了电视，外婆眼睛已经不太好了，而她有时会忘着电视出神，她说：“那个电视里面会不会有你们哦，你们和他们好像啊，都是那么年轻青春。”我曾经尝试着劝她和我们一起上新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现在最大的一个心愿都了了，哪儿都不想去了，这里是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就让我这把老骨头也埋藏在这片土地上吧……”我知道，她的这种倔强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也就不再多说。
短暂的假期转眼即逝，我还是要离开的。在一个清晨，我收拾好行囊，又一次要离开外婆了。她是最能体会思念的，她没有说服我留下，尽管她希望和我相处的时间能再长一点，尽管她没有把握能否再次见到我……但她更明白，我迟早都要离开的，只是她不知道来得这么突然，她还没有做好送我离开的准备……我的离开激活了她的泪腺，让她的眼泪再次像溪水般肆意流淌，这是我回来以后第一次看她的眼泪流出来。那枯干的泪腺再次为我们姐妹涌动了。她站在门边，双手扶着门，叮嘱我路上小心，就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这声音没有我第一次离别时的清脆响亮，却远比我的哭声悲怆，曾经的我是懵懂无知的哭喊，而现在外婆是经历了一生的跌宕心酸悲苦哀乐后发出的肺腑之声。这是压抑了一生的宣泄，这哭声分量沉沉，才回望一眼，我就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泪就顺着脸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哽咽着，哭不出声，任凭眼泪就这样汹涌地流着。这一别，不知能否再相见……
思念始于离别，却不会终于相逢，在又一次离别后，反而越显剧烈。尤其是相见无期的离别，彼此的伤害是深刻的。因为我们都逃脱不了思念的劫！
文/马彩虹（文新学院2008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