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脩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脩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於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洛神赋》
洛水神仙，凡心未泯，天帝将之贬入红尘，可叹前缘难尽，一生注定只是乱世桃花逐水流……
一
东汉末年，群雄四起，乱世中云：“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 我常梦见我的前世，洛水神仙，贬入红尘。于是我有了一方绣了水仙花的丝帕，淡雅素净。我不知道我这一生的情海飘荡，只知道我的未婚夫袁绍之子袁熙战死，而我成了曹操司空府中的“座上宾”。曹家三公子曹植倾心于我，而大公子曹丕却说美人误国，红颜祸水。
朝为微笑脸，姣若游侠儿。夕作美佳人，顾盼生姿采。烟波楼一聚，放飞的纸鸢，我遇上了他——曹子建。与君荡舟小篷船上，别有味，澹澹自浮沉。才情横溢，生性仁厚，初涉世事的我，突觉砰然心动。入夜的园中，赫见池中漂来数只载有题诗灯屏的灯船，子建出现将灯屏插入花灯上，并将花灯题名为《美女篇》，“愿得常巧笑，携手共宴游”。从此，我的心中有了一个梦，幽幽心中。
不久，曹氏父子将去许都向皇上述职。前一夜，子建送了一盒花笺给我，二十一张，在他离开的日子每天拆一封，琴音歌谱、行新酒令、五味茶汤、棋局诗谜…花笺藏情，我沉醉在他编织的梦里，一个平凡女子的梦。今日再次打开花笺：“宓儿妆次，移玉步于竹涛轩……”我款步至竹涛轩，花团锦簇，就知此中佳趣无穷。我们在花苑里找到的字拼凑成了：“绿竹生道旁，花叶正低昂，寄语彼姝子，相知永不忘”。真的可以吗？子建，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妹对你情重，你的母亲卞夫人与我结怨太深。我的惜花人，我的情丝难续。
卞夫人由于在寿辰那天巧遇我祭奠袁熙而大为不快，不仅惩罚了我与金兰姐妹嬛嬛，并且一病不起。心有不忍，我决定到白云观为她祈福。山中瑶池飞瀑，我与子建共看山外余晖落日。午夜梦回，众星何历历，我们在长夜互诉衷肠，星月作证，瑶池的钟声我好想只为我们而敲响。天与地之间，我们的心意渐相通。可我忘了，我只是在梨香院，司空府的一角，身不由己。
二
世事总是无法预料，大公子子桓渐渐不再对我有敌意，落鹰峡外一醉不可解千愁，他在司空大人酒醉欲对我行不轨之时及时的解救了我，他的珠钗，他的情愫。在我与嬛嬛走失后的那天夜里，山野、迷雾、阴森、恐惧，是子桓，出现拥我入怀，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柔情。我知道，此生缠绕，难赋衷情。子桓文武兼备，沉稳而有气度，我实在，难以抉择。我只是深知寄人篱下时时处处都应忍耐，凡事更不可强出头。我始终想过我的平凡日子，尽管我是甄宓，我不容选择。而我与子建，赏荷花，摘莲蓬，芳草漫天绿延延。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子建送我的龙涎香让我可以安然入睡，可子桓的百花蜜饯甘枣也香甜入心。子建说我们“一见如故，再见倾心，琴瑟相和，两情相悦，三生情定”。子桓说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
邯郸来访，我淡素娥眉，与子建琴剑合演，羡煞多少旁人。我的落花有意，只愿永远是我们的朗朗晴天。“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碧海蓝天下，鸟语虫鸣，我与子建来和。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
翌日，我在珠宝斋意外见到了早年爹教我读书写字用的玉纸镇，也许是爹在冥冥之中指引我，可最终，却只换得个破碎。子建，我不怪你表妹的任性，我只是深感唏嘘，正因了我的渴求，才会令它在这个世界上也保存得不完整。人生的得失也许正如此。
三
人如花飞，云如短歌，谁曾爱我，时而风光，时而坎坷，谁怜惜一个我。
镜花岁月，没法断绝，我心媲美是明月，情如孤舟，愁如深秋，寒如深深雪。
洛阳歌姬刘惜惜，歌声如同天籁，歌音妙韵绝天下。我没有理会府中人传言她因是卞夫人买来的歌姬而故意与我发生摩擦的言论。我始终相信，她的琴，她的歌，才是她的专注。是的，美酒易得，知音难求，我们终如水中的游鱼相遇，结义金兰。我终于知道，惜惜姐姐之所以有时不为大人献唱，是因为她患有哮喘这种顽疾。上苍真的很会捉弄人，给了惜惜姐姐天籁般的歌喉，却让她饱受病痛之苦。“我必须完美，不能有一丁点儿的瑕疵，否则就再没有存在的价值”。惜惜姐姐有一双看透世情的眼，她宁愿激怒大人，也不在人世留下遗憾。她深知她的一切都是她的声音给她的，她必须要珍惜她的羽毛，否则只能如履薄冰。
只可惜，司空府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犹记得当日，开怀小馆行酒令，惜惜姐姐琴音绕梁，子建剑影我为舞，和音秋色，人世繁华。可还未到花残粉褪，惜惜姐姐就永远离开了我。当她被大人赐哑药，弦已断，曲难成……惜惜姐姐是个天生的歌者，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花依稀，只身往复逐流水，今朝惜别姐姐的一泪一笑，只愿姐姐在天国安好，得到她在尘世得不到的平静。
红袖馨香，盈盈遗所思。这只是我们命运的承担。
四
近日，我的脸上起了一些红疹，子桓大怒，为有损我容颜而大为紧张，更声言若大夫令我脸上留疤则斩之，而子建则以治病为首要，我方明白谁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情难就，明珠还，我告之子桓：“你要的是光彩璀璨的一生，而宓儿，要的是平平淡淡，你不容许你身边的人有一点儿瑕疵，可容貌再美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难保那一天子桓只是秋扇见捐。这颗夜明珠光芒太过湮眼，实在不容宓儿逼视。”转身离开。
我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愿得素心人，白头永不分。子建用亡父玉纸镇上的玉饰做成金镂玉带枕送我，枕着玉枕，看着花灯，我知道，在这乱世中，我还有一段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我与子建，究竟何去何从？第二天，子建约我在开怀小酒馆外等候，可从不失约的子建，却迟迟没有到来。只听到来来往往的老百姓都用赞美之辞形容子建，心下诧异，似又明白了三分。“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两幅横联从天而降，子建从高处跃下。此刻的我，只能嫣然一笑，水仙花的丝帕，遮住了我娇羞的脸。“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君不垂眷，岂云其诚？和乐琴瑟，永赋衷情；愿为比翼，展翅高翔”。子建温柔地牵着我的手，我点头：“妾为丝萝，愿托乔木”。我知道，子建是我可依托的乔木。
五
洞房，红烛泣泪，凤冠霞帔，我穿着新嫁衣，做了子桓的妻子。从此，我与子建在偌大的司空府内，只能以叔嫂相称。为了天下苍生，更为了大王在落鹰峡的那句；“只有宓儿嫁给子桓，方可保子建的平安”。生逢乱世，你是曹植，是治世的仁者，却不是乱世君王。而我，是大王钦定的世子妃，是将来的皇后，母仪天下。我们永远也跨不过那个鸿沟，那个鸿沟，系着天下苍生，连着万民福祉，在他们面前，我们的衷情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是的，子桓冷傲心狠，只有我在他身边，才能保你平安。此时今日，惟有把往日之情完全埋葬，从此，心如止水。
犹记得当日我们的浪迹天涯，龙王石前定三生，只可惜海边夕阳今生缘尽，你是子建，上天给了你惊世之才，山野老夫不是你应该有的人生，我不能用我的幸福困住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决定回来，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只有无奈地去承担。蔷薇花难再开，金玉良缘难再成。只是我的心中，永远珍藏着那个同心绾，举案齐眉。
我有了睿儿，你有了苗儿，一切都无法再回头。七月十四夜祭亡魂，我再次放起了花灯。你去了苦寒的陈留，夜凉如水，淡淡地如我的情怀。这一份情怀永藏心中，无论天变地变，只要这份情怀不变，就不会惶恐。如果我们生在平常百姓之家，就可以免受很多苦楚，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是身不由己，有我们无法感受的苦楚。人生是苦，但不是空。聚散离合，从来都不从人愿，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
六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大王在临终时已决定将世子之位改易于你，但遗诏却被子桓撕毁。也许你不懂，如今的宓儿，已是子桓的妻子，睿儿的母亲。
建安二十二年，汉献帝禅位，我成了大魏的皇后，母仪天下。大殿之上，子桓要你七步成诗，否则将问罪于你。我忽然感到天塌一样。忽忆起当年开怀酒馆外我的嫣然一笑，于是我重拾起水仙花的丝帕，对你嫣然一笑，这含泪的一笑，沉淀了我多年来的辛酸与思念。偌大的皇宫，内心的苦楚，幽幽深闱怨。“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终于，你的一点灵犀又回来了，你曾说自心中至爱离开你，你便再无才情。可你又是否明白，自子建离开，宓儿便再无一夕欢愉，只剩那二十一张花笺永藏心底。
佳人在远道，妾身孤身单。欢会难遇，知兰不重荣。我知道，你终将离开，终将留我一个人，老死宫中。我以为这一别，终此一生，永难复见。此生虽有尽，恨似影随身。子建，他日你有新作问世，就是我们的鱼雁相通，告之安好。
七
生死如一梦，成败转头空。子桓终怀疑睿儿并非他亲生而将我赐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饮下这杯毒酒，证明我的清白，乱世桃花只能逐水流，保住我的睿儿，我的睿儿，我向神明祈祷，睿儿得成明君。还有，还有，我的花笺，我的水仙，我的子建，将被永远埋葬。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在躺在子桓怀里的那一刻，有泪凝于睫，终于与子建一起泪，断肠。我想他懂，我的子建，他懂，我最后无言的一瞥，带走了我们的和乐琴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想他听到了，我用尽毕生无法诉说的语言。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告别我们的愿为比翼，展翅高翔。
只是不知道，真如大王断言：灭曹家者，必为司马氏。只是不知道，我的睿儿，终成亡国之君。只是不知道，子建怀抱金镂玉带枕行至洛水写下千古《洛神赋》。只是不知道，子建和宓儿，在洛水之滨，将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
寒来暑经春复冬，看得浮生总是空。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官也空，侯也空，尽是苦债恨无穷。妻也空，子也空，黄泉道上不相逢。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供稿:郑常军∕文新0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