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夏,我考上了内江教育行政干部学校(第二年改名为内江教育学院)的中文班(离职学习)。我是山区长大的贫穷娃儿,没有什么见识,到内江读书,自然是出远门,于是背着行囊,从老家来到越溪中学吴老师家,打听如何到校。他说:“沱江对岸有棵黄葛树,行干校就在那里。”
到了沱江边的渡口,我立即搜寻那棵树,“看到黄葛树了!”我情不自禁喊出声来。一棵如“仙人指路”样的黄葛树斜撑在对岸,在它后面是一叠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想必是学校了。于是,上了渡船过江,一会儿就在离黄葛树很近的地方下了船,再沿着树旁的泥路,随众人往桐梓坝走去,就到学校了。
后来才得知,桐梓坝的学校还多,内江师专、内江一中、内江艺体师范、四川统计校等都在这里。由于周围只有一两家卖油盐酱醋的小商店,许多生活学习用品都得过渡到城里去买,因此,常常从黄葛树下经过,过渡到对岸,到繁华的“四方块”去。返回时,一过民族路那些低矮的房屋街道,就能望见那棵“仙人指路”般的黄葛树了,似乎它就是学校的标识。
它长得有点古怪:主干不高,一根长枝向西倾斜着,说粗俗点,有点歪脖子蹶腿的,说文雅些,像仙人指路;树蔸、树干上还有枯凹的窟窿,或凸显出一些奇怪的疙瘩和勒痕;枝叶也是稀疏的,有的枝条已经枯朽,一些叶片似被虫蚀过一般。
尽管这样,我对它还是有好感的,因为在炎炎夏日可以在斜伞般的树荫下等候渡船,如逢刮风下雨还可暂时避一避风雨,特别是在春天换叶时,更有一番迷人的景色。当老叶全部落光后,稀疏的秃枝很快长出柔黄淡紫的叶卷来,如千万朵含苞欲放的奇花。在薄薄的晨雾中透过它看江中的渡船,就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意。三五天内嫩叶簌簌掉落,落在你的头上肩膀上,缕缕的清香袭来,十分惬意。拾起细看,它们长得像烟卷一样,柔柔的,茸茸的,紫黄分明,有玉兰花般的质地,着实爱人。一阵风来,落叶卷像蜻蜓一样飞翔起舞,撩起如“繁花渐欲迷人眼”的幻觉,但最终还是纷纭坠落,给泥路铺上了“锦缎”。行走在上面,似乎有特别的象征意义。
看它满身疮痍般的疙瘩,就知道它是棵古树,饱经过风雨沧桑。树下有叫西渡的古渡口,站在树下,我突然想起两句古诗——“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我曾想,李白送友人(范金卿,唐代状元)究竟是在西林古渡(北渡),还是在这西渡呢?如果在西渡,这棵树还记得送别的情景吗?还有明代内阁大学士赵贞吉,他辞官就在这桐梓坝狮子山下讲学,这棵树还记得那些城中过渡来听讲的学子吗?答案是,它根本就不知道,因为那时它还没有来到世上。但它谛听过沱江船工的号子,熟睹过星光下的渔火,历经过无数的惊涛骇浪,饱览过怡性的春江绿波,也看惯过江山易帜和世道的翻云覆雨,聆听过匆匆过往的行旅学子的朗笑与叹息。
其实,这渡口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我听过一个揪心的故事,说是一个青年因家有急事要赶回去,恰好那天沱江涨大水,平时静静的江水,现在却汹涌奔流,这时,即将停渡,船钱已涨到了5分钱,他身上却没有5分钱,而船工坚持原则,不给钱不上船,于是,那青年人就赌气想游过河去。可悲的是,还没到江心他就被滚滚浪涛吞没了!每当人们说起此事,都会叹息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呐!”
涨洪水时乘船过河是件凶险的事。记得1983年沱江涨了大洪水,黄汤一样的洪水裹挟着破碎树枝杂草冲积在黄葛树树蔸上,我们直接在树下上了船,船工大声招呼大家到船舱坐好别动,肌肉鼓鼓的双手拔出长长的竹篙,又猛插进水中,身体蹲成马步,倾斜成45度的斜角,支撑着船迅速调头,然后将渡船划向波涛汹涌的江中。一到江心,满耳都是轰轰水响,渡船如一片在江中漂荡的苇叶。突然,一个浪头打来,船剧烈颠簸起来,女生全都“啊”的一声尖叫起来,有的还倒在一边。船工急忙惊慌地招呼大家坐好,用双桨努力平衡着船身。尽管船身始终保持与水流形成远远大于90度的角度,努力前行,但原来的渡口早被淹没,最后划到渡口下游抽水塔下的防洪堤上,才靠了岸。这船工已是满脸通红,短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可以想象他所经受的考验。当然,返回时有了那棵黄葛树,方向就会准确无误,它俨然是成了过渡的灯塔和路标了。船工们为了防止船被洪水冲走,就用长绳套在黄葛树上将船固定,好像这树下是安全港湾,这树也成了“定海神针”!
实际上,这棵树还真是我心中的定海神针。记得1982年中秋后的一天晚饭后,我同班上的杨飞等同学偷偷地到沱江里游泳。我的水性本就不太好,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才跟他们一起来玩儿。一下到凉凉的沱江里,大家就争先恐后往江中心游去,哪知我还没到江心,就已是气喘不已,呼吸困难。我想:“叫同学来救已是远水扑不灭近火,糟了,我就要被淹死在沱江里了!”心里一慌,立即就吃了两口水,身子摇摇下坠。我费尽力气,努力旋转了身子,一眼就瞥见了那仙人指路一般的黄葛树,“我不能死,我要游回去!”一种莫名的勇气和无穷的力量从身体里迸发出来。我镇定下来,努力调整了气息,放缓了节奏,慢慢向岸边回游。快到岸边了,心头一阵狂喜,忍不住又呛了口水,憋得满脸通红,同学们连忙问我怎么啦,我说:“呛了一下,没事!”而1983年的大洪水中,我班一同学从一中门口下水游泳,结果却身不由己,随水漂流,最后被洪水冲到河坝街下的沙滩上,才脱离了危险。
毕业了,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也离开了这棵黄葛树。但每次与同学相聚都要谈到母校的过去,谈到那棵树,因为它在大家心目中都成了学校的路标。2003年在内江开同学会,(这时内江师专、内江教育学校和艺体校合并组建为内江师范学院)我还特地去看了这棵树。原来的渡口已经不存在,新修的桐梓坝大桥连接着两岸崛起的高楼大厦,沱江沿城一段被打造为波光粼粼的“甜城湖”,江岸成了花木葱茏的滨河公园。尽管它斜着的一大段树干已被埋入第二级堡坎的泥土中,却仍算是周围的“高人”。2011年我搬到师院后面的西雅图小区,每次从江边散步到黄葛树下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好像是重逢的老朋友。去年8月中旬内江涨水,预报说跟1981年的特大洪水差不多,洪峰在凌晨经过。当晚无眠,天刚亮我就到了江边,只见沱江洪涛滚滚,十几米高的大树,整笼整笼的竹子,都被洪水席卷而下,洪水距师院大门前的马路只有一米多了,而水淹到离黄葛树显露的树干几十厘米处就消退了下去。难道洪水是被这“定海神针”镇住了才没赶上1981年的特大洪水吗?
江风吹拂着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像老人的喃喃自语。我想,这棵老树,不知见证过多少世事沧桑,不知经历过多少雨雪风霜,不知为多少人指引过路津方向,有关它的故事也如埋进土里树干一样会渐渐为人们所遗忘,但那长满苔藓的粗干虬枝,却越显苍劲,是江边一道伟岸而靓丽的风景。在晴朗的黄昏,晚霞把它镀得熠熠生辉,残留的疙瘩如满挂身上的金色勋章,尤其那雕塑般“仙人指路”的姿态,仍然坚韧地指向通往彼岸的霓虹般的大桥。
沱江边的黄葛树啊,你是我的救命树,是通往知识海洋的指路树!